2009年4月12日 星期日

美國故事2則 by 楊照

我不喜歡台灣政治人物的原因,是他們總表現不出自己的特色或觀點,反而多淪為政黨的麥克風,為了極端立場的爭鬥大聲吶喊著,失去了自己的步伐與理念。楊照的這兩篇文章讓我們看到政治人物的對立與忍讓,還有不夠資格稱作政治人物的人如何被後世看待,值得我們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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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的對照與反轉
文/楊照

美國開國元勳中,漢密爾頓和傑佛遜長期對立,而且他們確實有對立的深刻理由。

傑佛遜出身莊園主人,他熟悉的,是農業環境,是原始的北美殖民地狀況。革命之後成立了美利堅合眾國,傑弗遜對「合眾國」認真嚴肅以待,認定這個新國家應該堅持十三個舊殖民的既有自主地位,所以十三州才是國家權利主體,聯邦政府相對沒那麼重要,也就不該擁有太多權力。而且傑弗遜想像的美國,應該保持農業牧歌氣氛,有別於歐洲,尤其是英國的發展方向。

漢密爾頓呢?他出生於西印度群島,父母甚至沒有結婚,十八歲時,他給紐約的報紙寫了一封投書,描述了家鄉小島受到暴風雨襲擊的情況,靈活精采的文字吸引了紐約慈善家的注意,出錢讓這個偏遠地區的優秀青年到紐約求學,漢密爾頓才得以踏上北美大陸。

漢密爾頓不屬於任何舊殖民地,他不可能任同十三州中的任何一州,相反地,他對新成立的美國充滿熱情。他要看到美國聯邦強大,也就不會希望各州擁有太大的分權空間。漢密爾頓想像中強大的美國,要能跟歐洲老牌國家競爭,因此美國必須趕緊迎頭趕上發展工業,不能停留在低階農業生產狀態。

這兩個人,在制憲會議上正面衝突對決。儘管漢密爾頓執筆寫了鏗鏘有力的『聯邦主義者文件』,然而在實際政治角力上,畢竟是傑弗遜代表的分權派占了上風。具體通過的憲法,讓漢密爾頓大失所望。制憲後選出的第一任總統,是漢密爾頓的老闆華盛頓,於是漢密爾頓反而成了這部美國憲法最早的執行者。

一七九0年代,在華盛頓的支持下,漢密爾頓重整了美國聯邦財政,將各州的債務收攏來統籌處理,並且開始發行聯邦公債。一八00年,漢密爾頓的老對頭傑佛遜當選總統,上任之後沒多久,傑佛遜給內閣財長的重要任務,就是檢討漢密爾頓設計的財政制度。傑佛遜身邊的人都知道,這個命令背後預藏的目的,是要揭露漢密爾頓的「魯莽與錯失」,可是送到傑弗遜桌上的報告卻開宗明義說:「這是建構過的系統中最接近完美的一個」。

傑弗遜接受了這個結論,繼而他成為真正操控運作漢密爾頓財政制度的第一個總統。

在所有美國開國人物中,除了華盛頓以外,就屬傑佛遜和漢密爾頓的抗衡故事,最受歡迎,最常被一再傳述。因為這裡面有著讓故事吸引人的一項核心素質──戲劇性的對照與反轉。這兩個人有著相反的信念與主張,然而當他們手上握有真實權力時,漢密爾頓執行運作的,是傑弗遜設計的憲法;而傑弗遜執行運作的,卻是漢密爾頓設計的財政制度。兩個人不只對抗,而且換位糾結。

這樣的故事,不只逗人興趣,而且可以從中刺激出許多人生聯想,讓聽故事的人自己去發展關於各種不同主題的教訓──關於個性、關於身份、關於命運、關於制度、關於責任、關於歷史把玩作弄人的模式。

沒原則的人釀造的政治災難
文/楊照

一八00年,剛成立不久的美利堅合眾國要改選總統。那時候的選舉辦法還很簡陋,也就還有很多漏洞。例如,那時候還沒有總統、副總統搭檔競選的明確辦法,而是由得到最多選舉人團票的候選人當選總統,得次高票的就是副總統。

那年,原本執政的「聯邦黨」嚴重分裂,黨內跟「國父」華盛頓關係最密切的漢密爾頓,發表了一本五十四頁的小冊子,從頭到尾只講了一件事──攻擊當時的總統亞當斯有多糟。漢密爾頓的攻擊,在加上亞當斯自己的怠惰(擔任總統期間,他甚至很少去首都,一直留在家鄉麻州),讓亞當斯和「聯邦黨」選舉中一敗塗地。亞當斯的得票甚至掉到第三名,最高票的前兩名,都是對手「共和黨」的。

「共和黨」原本規畫傑佛遜競選總統,希望另一個候選人布爾(Aaron Burr)爭取副總統位子。沒想到,選舉人團票開出來,傑佛遜竟然跟布爾同票!

依照憲法,如果候選人得到一樣的選舉人團票以致無法選出總統,就由聯邦眾議院就兩位同票人選進行投票。眾議院票投了,結果是──傑佛遜三十五票,布爾三十五票!

怎麼辦?除非有眾議員明確地改變主意,不然美國總統就難產,連帶就會有聯邦成立以來最嚴重的憲政危機。關鍵時刻,德拉瓦州選出的一位眾議員,抽回了原先對布爾的支持,改投傑佛遜,靠這一票讓傑佛遜當選總統。

戲劇性解決憲政危機的,靠的不是傑佛遜自己的力量,使上全力影響德拉瓦議員轉向的,是害聯邦黨分裂的漢密爾頓。

歷史上只能如此記載──漢密爾頓幫助傑佛遜當選了美國總統,如果不是漢密爾頓那本五十四頁的小冊子,傑弗遜不見得能贏過亞當斯,更直接的,如果不是漢密爾頓的運作,說不定總統位子就落在布爾的手中了。

然而這樣的歷史記載何等古怪、何等諷刺!那個時代,誰不曉得這兩個人──傑弗遜和漢密爾頓,是最尖銳的政敵?這兩個人,處處衝突處處對抗,而且他們的衝突對抗不止於個人關係層次,更牽涉到最深刻的價值信念差異。

漢密爾頓是個「大聯邦主義者」,積極擴張聯邦政府的權力,傑弗遜卻是個死硬的「各州分權主義者」,絕對看不得聯邦權力擴張凌駕於各州之上。漢密爾頓主張美國要發展工業,傑弗遜卻夢想將美國打造成農業莊園天堂。漢密爾頓支持廢奴,傑弗遜自己就是蓄養了大批黑奴的莊園主人。

漢密爾頓怎麼會幫傑佛遜當選總統呢?漢密爾頓運作眾議院投票最主要的理由──他討厭傑佛遜相信的所有原則,但之所以有那麼強烈的對抗與衝突,因為傑佛遜的信念清清楚楚。布爾呢?他根本不知道布爾相信什麼!

對一個缺乏內在原則的人的害怕,刺激了漢密爾頓寧可幫助自己的大對頭去當總統。歷史後來的發展,證明了漢密爾頓的選擇應該是對的。一部分的証明,來自於傑佛遜總統任內的表現,還有一部分,卻是來自漢密爾頓本身的悲劇。

所有人都知道漢密爾頓運作讓傑弗遜當選總統,他和布爾的樑子當然就越結越大了。選總統的前一年,漢密爾頓的大舅子就曾經跟布爾起過嚴重衝突,弄到兩人必須決鬥來衛護自己的尊嚴。那個年代,決鬥還是處理男人間爭端的重要手段,尤其如果爭執過程任何一方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傷害的話,會提出決鬥的要求,另一方如果不想被嘲笑的話,也就不能不接受決鬥的挑戰。

決鬥的形式,就像電影裡還看得見的,通常是清晨時分,雙方各帶著見證人到場,握著槍背對背站立,然後一起跨開一定的步數後,回頭射擊。決鬥中每個人只能發射一科子彈,所以決鬥的結果,有可能兩人都中彈,有可能其中一人中彈一人沒被打到,也有可能兩人都沒中彈沒事。決鬥的不成文規定,如果都沒打中對方,那就應該有風度地握握手,將導致決鬥的理由拋置腦後,等於解決了爭端。

漢密爾頓的大舅子和布爾的決鬥,就是以兩人都毫髮無傷,握手言和收場的。事實上,那個時代的決鬥,有越來越多比例得到這樣的結果。並不是那個時代的人槍法越來越差,而是決鬥的形式意義逐漸超過實質意義,氣不過時男人還是挑釁地叫人家來決鬥,可是稍稍冷靜了,就不見得真想為了那一點衝突取人性命或勇敢赴死。決鬥如果只是大家保有面子的辦法,那最好就有默契地讓槍打偏,這樣面子有了,更保住了生命的裡子。

一八0四年,副總統布爾任期即將屆滿,他估計自己很難得到共和黨和傑佛遜的支持提名連任,決定回到他崛起的基地──紐約,競選州長。大出布爾意外,他以為應如探囊取物的州長寶座竟然被對手奪走了。惱羞成怒,舊恨成新仇,布爾公開宣稱,自己紐約敗選,也是漢密爾頓在背後搞鬼所致。

讓布爾不能當選總統,漢密爾頓從沒否認過,但紐約州長選舉他還真沒插手。被這樣冤枉指控,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漢密爾頓訴諸決鬥來衛護自己的清白。

宿敵積怨,只剩下決鬥能處理了。決鬥場上,漢密爾頓與布爾跨開大步,回身,漢密爾頓槍口朝上,把子彈射向了天空,然而,布爾槍口射出的子彈卻打進了漢密爾頓的身體,取走了他還未滿五十歲的生命。

漢密爾頓有充分理由視這場決鬥為形式性的。布爾明明知道自己造謠理虧,也就明明知道決鬥的意義何在。而且在跟漢密爾頓大舅子的決鬥中,布爾就是用故意打偏的方式讓彼此下台的。所以漢密爾頓想都沒有想過要將子彈真正射向布爾。

漢密爾頓錯了。他忘記了自己當年的重要判斷──布爾是個沒有原則的人,布爾的行為是無法預期的。這個錯誤斷送了漢密爾頓的性命。

傑佛遜和漢密爾頓吵架吵了一輩子,然而當布爾出現時,這兩個人卻顯得再接近再相似不過,他們都是美國開國元勳,都是有原則有貢獻的人,布爾卻只以害死漢密爾頓的身分留名在歷史上。

政治上沒原則沒信念的人,破壞力之大,遠超過一般人的想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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