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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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宴兩字原是指安息閒逸,但和怠惰散漫無所歸心的那種閒法不同。和當今休閒達人又賽車又彈跳的「劇烈休閒」也不同。宴宴前面會常加上「言笑」兩字,成為「言笑宴宴」。這種言笑宴宴的主詞向例是溫潤的君子或博學的師長,宴宴其實是成熟人格所散發出來的安定馥郁的果香。
不過,「宴」這個字後來就和「吃飯」變成一體了。看到「宴」我們就想到「盛宴」「酒宴」「宴會」。字詞字義的流轉變化只要是自然的,大家也就無可奈何。
不過,如果在舒放安適的宴會中,著一位寬衣博帶言談中節的藹然長者,倒真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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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月裡有一場盛宴,而我,也承邀了。
我卻抗拒不肯去,為了某種可笑的虛榮心。原來,這是重陽節文藝界的敬老大會,我還不肯承認自己老了,所以賴著不想去,自以為彷彿只要不去就不會老似的。
但孫越卻勸我參加,他說,好多老朋友,平時都見不到面,一來這兒全見到了。我同意這是個好理由,於是忘了自設的禁忌,欣然赴會。
赴宴之日我其實是從課堂趕過去的,稍稍遲了一些,好在也擠下去了,並且坐在孫如陵先生(筆名仲父)的那一桌。孫先生這人奇怪,五十年前,他才四十多歲,但看上去卻並不顯年輕,如今他九十多了,卻也不顯老。加上敘事辨理之際條陳縷析,剴切分明,跟他談話簡直是種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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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孫先生其實隔了三、四個座位,但飯吃到一半我要求同桌的朋友容許我「借座」一下,我想請教一點資料。那天我想問的是邱楠先生(言曦)的舊事。邱先生走得早,許多人根本不知道有此號人物,我卻刻意在文建會安排的演講裡介紹此人。邱先生當年大部份的作品都在孫先生主編的中央副刊上發表(那年代,中副是最亮眼的文學舞台),問他應該問得出些底細來。
「說到邱楠,我倒並不熟知他的個人背景。不過,有個笑話倒可以講給你一聽。」
哎,這真是十分典型的「孫氏開場白」,他的談話一向如果不以笑話開始,也必然會以笑話結尾。
「這邱楠,當時在中廣公司做事。有一天,他的上司跟他說『最近有個言曦,文章寫得不錯哦!』邱楠回道:『嗯,我看也平常!』他的上司不太高興,於是找人吐苦水說:『這邱楠,也太傲了,我說言曦文章寫得好,他竟然說,我看也平常。』人家才告訴這位上司說:『你叫他怎麼說?言曦就是他的筆名嘛。』他的上司才恍然大悟。」
孫先生講笑話慢條斯理,並沒有誇張的口氣或手勢,但他的貴州國語卻字字抑揚頓挫收放自如,且他的笑話又往往皆是實事,所以格外有趣。如果偶爾語涉黃色,也必然是淡淡的淺黃,不令女客尷尬。他當年號稱「四大名嘴」,也不是浪得虛名。至於其他三名嘴一個是王大空,一個是王藍,一個是何凡,如今四大名嘴皆己作古,令人不勝唏噓。名嘴雖不是什麼正經禮讚,現在回頭想一想,卻也是「智慧」、「閒暇」、「氣度(彼此不防範)」、「捷才」、「幽默」、「廣知識(不是狹窄知識)」的總和。當然,最最重要的是,有一群聽懂他們的雋語妙言而為之絕倒的聽眾。如果碰到杜正勝那種「三隻小豬」,什麼名嘴也都啞口無言了。
五○年代的文人,其實多少有點像魏晉南渡的王謝子弟,但他們除了優雅閒定之外,比古人更多了一份對國家民族的擔當,而且他們基本上都不做官,只是戮力於文化──而這一點,正是台灣在遭受政客二十年千刀萬剮之後仍能保持一點元氣而未倒地的道理。
言笑宴宴的長者去了,希望言笑宴宴的場面仍持續──千年萬世不散的流水宴席是可以開下去的,只要仍有人在氣定神閒的說,有人在氣定神閒的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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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仲父》孫如陵 睡夢中走了
【聯合報╱記者陳宛茜/台北報導】2009/01/31
資深作家、前中央日報副刊主編孫如陵,大年初二夜間於睡夢中辭世,享壽九十五歲。
孫如陵貴州松桃縣人,畢業於中央政治學校新聞系,民國卅八年來台,原決定回大陸到李彌軍團。上船前一天,念書時的系主任馬星野在台籌備中央日報,力邀他加入。他為此退掉船票,幾天後,大陸淪陷。
民國五十年起,孫如陵主編「中央日報副刊」廿多年,這是中副黃金期,許多年輕人的文藝啟蒙便從中副開始。
去年十月,孫如陵以高齡九十四歲出版「副刊論:中央副刊實錄」一書,暢談他經營副刊的理念。孫如陵形容他對副刊的期望是「尺幅之內,有千里之觀」。
為了大眾化,他首倡「不用文言」,甚至退了陳立夫的稿子。然而收到當時默默無名的朱西甯作品「狼」時,他卻扣下所有短稿,首創整版副刊只登一篇小說,讓朱西甯一砲而紅。
現在副刊流行的小方塊文章,也是孫如陵所創。他以筆名「仲父」撰文,「仲父」其實便是「中副」諧音。孫如陵拔擢朱西甯、司馬中原、張曉風、隱地等作家。他選刊留學生批評台灣的「人情味與公德心」,引發台大學生「自覺運動」。
孫如陵擅於下標,他將徐鍾珮的散文「中正橋上看落日」改為「川端橋上看落日」,在禁忌年代巧妙避開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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